英雄的水库
冯志军
宁波记忆同学去了慈城英雄水库，朋友圈里配文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英雄水库在宁波慈城北，西和余姚交界，北和慈溪相邻，是江北区的最北，周围有南联、公有、五联、金沙几个村。我老家叫浮上桥，偎在水库膝下背靠而居。
宁波记忆村中有条六七米宽的河叫东大河，出自英雄水库，横穿村落绵延漫长，一路奔向远方。冬，在河中敲开厚厚的冰洗碗。春天，晃着满腿的泥坐在河埠头洗春菜。夏了，一条条“泥鳅”乌黑闪亮，和鱼一起忽隐忽现。秋时，摸河蚌抠丝螺洗锄头……河埠头散落在石沿上，像音乐章节中的分隔号，恰如其分出现在农人们的生活中，农事中欢腾，四季里沉默。村里孩童上学不用大人送，顺河沿走，一路，从水库来的水指引着群群孩童，听他们欢笑，看他们趟过泥浆，在深深浅浅的行进中，走出山村，走向学堂，融入外面的世界……
每当水库放水，小河就更饱满生动了，河水比平时壮硕和豪迈了，带着来自水库的嘱托，浩浩荡荡奔流而来。我们牛气，到别地去，大人们总说我们是“上游”来的孩子。外婆家在六七里开外，一碰到水库开坝，姨娘们欢喜地端脏衣服到河埠头洗刷，舅公们背起锄头钉耙奔走相告：“快快快，上游放水了，去开渠放水灌田……”
英雄水库的水啊，流过家门口，流过田洋坂，流过村落和农人的心田，悄无声息日积月累，养育着世间万物。像太阳下墙角处的老祖母，很少说话也很少起身，用恒远悠久的目光，给进出忙碌的子孙们爱的绵延。
八九月台风季，树被拦腰刮断了，日子中有了秋的凉意，周边出没逃水灾的人，河水没过河埠头爬上了石桥，晒场上能捉到河鱼了、学校突然放假了……母亲的脸上堆满了惶恐。天黑后，她擎起煤油灯反复在黑暗中摸索，检查门闩是否拴好，墙门坚固不，鸡鸭有没有赶到高处……台风钻过乱石墙，带着一路的斜雨到处肆虐。母亲又慎重地把那只大木桶放在兄妹俩床前，她唠了又唠：“万一水库坍了，别管我们，自己乘木桶逃生去啊！”父亲只担心风大吹走屋顶的瓦，却从不忖水库会坍：“大水不冲龙王庙。几十年前，是我们这几个村的人修的水库。当初，肚里晃二两清水粥，肩上抬几百斤青石条，硬把噶大的水库修成了。去看看，我还能说哪块石头是我驳上的……”
母亲像没听到父亲的“豪言壮语”，只一遍遍重复放大着作为母亲在贫穷逼仄的生活中的忧愁。只有我们，在无风无雨的睡梦中消化了母亲狂风骤雨般的惊恐。早起一看——地是湿的、残枝败叶和着泥、叔伯们没去田里，学校继续放假，开心——英雄水库牢靠啊。
宁波记忆我去看过英雄水库的坝，出村右转往北，走完平路后，爬上笔陡的坡，大坝便一览无余。坝体往西两里有余，数不尽的石条用四十五度的倾斜和肃穆，昭告了严肃和守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大坝都是茫茫的，茫茫的群山和远水，茫茫的石头的沉默，茫茫的来自远古的问候，那种俯视，让一个幼小的孩子，瞬间不知所措并消失在其中。
英雄水库修建于上世纪中叶，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父辈们用单薄的身体支撑起山峦间的一道屏障，人与自然的博弈，过程就是书写英雄。水库前身是“云湖”，而云湖，则是唐代明州刺史任侗主修的，现在村落中，还留有许多任姓后代。
英雄水库，还是屹立在历史茫茫处的“英雄”。
宁波记忆我去大坝，除了看父辈用少年热血铸就的水库，还有童年的乐趣。那斜呈的坝体上斑驳的石缝间，二三月开满白花，四五月长成了红的摘摘公，孩童们的乐园。至于，英雄水库什么样，在上世纪，实在不是八九岁的孩子能窥得的。
成年后，先生曾多次带我驾车造访心目中的英雄水库。我们沿着山脚前行，一路细致，收入眼底的大气磅礴：肥美广阔的良田，俊秀挺拔的山峰，勤劳质朴的民风，绿波上荡漾的九曲红桥，隐匿在丛林山峰中的小凉亭……唯独未见英雄水库的真容全貌——隆冬时烟波浩渺，初春中天真烂漫，盛夏里隆重浓郁的朝气，秋时漫山遍野的油彩……哪个才是真正的英雄水库？但我们又笃定相信自己就是英雄水库生养的子民，奔忙中的汗水，喜悦中的泪水，奋斗中的血水……哪样，不是来自于英雄水库呢？
三十几年后，在外碰到同乡，总这么介绍：“我住在英雄水库下的一个村里，你呢？”“我家在英雄水库上，云湖南联人。”……英雄水库是我们的老祖母，慈祥地看着膝下承欢的子孙，这个那个，笑意盈盈心满意足。而我们，像是失散多年的同族弟兄，隔着茫茫世事，找到了人生的源头。
离开英雄水库近四十年，现在回老家，四号线地铁半个小时就能到镇上，搭辆小三轮到英雄水库，二十分钟。一排三轮车中，一个六十几岁老者迎了上来——
“小娘，去阿里？”听这口音，八九不离十周边村民。
“英雄水库，多少钿？”我问。
“二十块，好伐？”老者带着询问的语气。
我扯开嗓子，拿出本地人架势，搭起一口正宗的慈城话：“咋讲啊，嗯当我篮板来伐晓得英雄水库来阿里啊，石嗯块够嘞！”老者被蚀骨铁硬的慈城话吓得笑了，载上我，乐颠颠驶向英雄水库……
冯志军
冯志军，宁波江北惠贞书院教师（现支教到江北育才实验学校）。曾获区优秀班主任，区四有好教师等荣誉。宁波市作协会员，宁波市朗读联合会理事、省级普通话测试员。长期从事童话、散文创作。作品见诸宁波日报、宁波晚报、新侨艺报等媒体。为“句章是座城”夜读专栏提供声音、文字原创四年，作品近余篇。曾获全国教师普通话比赛第三名，市演讲比赛第一名。
作者
冯志军
编辑
崔磊
责编
赵淑萍
终审
郭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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