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年的血泪
文
熊育群
一
营田、推山咀、大湾杨、马头曹、南渡桥、新市、河夹塘、归义……这些我童年熟悉的村庄与集镇,有一天它们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战史上——我在互联网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场大战,它们是部队包围、防守、攻击的地标。我深为震动,屏息静气,在那个大空间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安静下来了……
这是十四年前的一幕,那个记忆至今清晰:我反复看着这些村名,感觉熟悉又陌生,它们就像我前世的亲人,我在一片神秘的地域寻觅着,迫不及待,一路顺着文字往下走,一次次与它们相遇,看见它们的遭遇,为它们的安危担忧。这些名字带着我发现了——长沙会战——我已进入了海峡对岸的网站。我无法相信连天的战火会与这些偏僻宁静的村庄联系在一起。想到爆炸与浓烟就在这些连片的房屋中发生,那悲惨的情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是真实发生的一幕:一场日军投入兵力10万、国军30万部队参战的大规模战争就在这里打响!没错,这是己卯年的秋天。我看到了熟悉的村庄与它们的方位那么准确无误,进攻与反击,过程不但准确地写在文字里,也标注在地图上,这是以前的湘阴县地图。
己卯年秋天日军偷袭营田的手绘地图
真实的事情总有一种气息,事件如此巨大我竟然没有半点疑惑,没有怀疑这是不是一次虚构,相反,我感觉战争瞬息间走近了,它迎面扑来,凭着那些我熟稔的沟沟坎坎,脑海里它正在复活……我的震惊越来越强烈,发生在我出生和成长之地的战争我竟然不知道,它离我出生的时间还不到20年!
不得不重新回到儿时的记忆。难道家乡所有的人都集体失忆了?我想起奶奶常说的躲日本梁子(老家人不叫日本鬼子而叫日本梁子),她如何如何害怕。外公常说走兵,中央军、日本梁子一拨拨来了去、去了来,他常搞不清是谁的部队。
“走兵”一说是方言,指路过的军队。但外公说到走日本兵,他的神色和语气就不对了,恐惧的表情让人感觉噩梦就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发生,也许是一个茴洞,一条水沟,一片芦苇,这些都是当年乡亲们躲藏的地方,危险就像一把逼近的寒光闪闪的刀,让人脖子顿生寒意,牙齿发抖。许多孩子在日本梁子哇啦哇啦的叫喊与“咵咵”的翻毛皮靴踩踏声中,被自己的父母活活捂死——害怕他们哭出声来暴露了乡亲。
人们常提起营田,说日本梁子杀了多少人,有说上千的,有说八百的,发臭的尸体几十里外的地方都能闻到……但这一切不是当年日军侵华常见的情景吗?它不足以与一场大战联系起来。
于是,我明白了,老百姓看到的只是局部,他们面对的是如何躲藏,至于战争在多大的地域展开,有多少部队参加,乡民又怎么搞得清呢。我在屈原管理区生活的17年里,从来就没有人说出过这场战争。四次规模宏大的战争在汨罗江两岸的土地上反复打响,其残酷程度超出想象,一支世界上罕有的残暴的军队把他们所到之处全都变成了人间地狱!
尘封的血泪已经枯干,亲历者正一一逝去,带着伤痛记忆活在世上的人,这结痂在他们生命之上的巨大疤痕与梦魇,终身在折磨着他们。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至少要把这份苦难的记忆留存下来。第一次,我冲动着,想写点什么,但我手上什么资料也没有。于是,想到田野调查,我得找老家的人去做这件事情,赶在亲历者还没有全部离世之前。
关于这场战争,不得不说到营田,说到年9月23日这一天的凌晨,这天是阴历八月十一日,离中秋节只有4天。这一天如此血腥,用血流成河不足以说明人的惊悚、恐怖与沉痛。远处的灾难总是不能给人切身的感受,总是遭到忽略。当我走近营田,走近亲历者记忆里的这一天,我的心开始颤抖开始哀痛,这是多么残暴的生命之殛!
这一天,从没经历过战争的人们还在准备过节。黑夜里降临的灾难,许多人想不到他们再也见不到东升的太阳了。
九天前,枪声在遥远的江西会埠打响,日军攻打这个紧靠湖南边境的小镇不过是为了吸引和牵制中国军队,他们的目标是长沙、衡阳。岳阳才是主战场。
五天前,新墙河硝烟弥漫,聚集于岳阳的日军第11军主力疯狂地扑向了第一道防线。与之对抗的是关麟征指挥的国军第15集团军,这支部队曾在台儿庄抗击过日军。驻守营田的是95师罗奇的部队。
我不明白,战争已经打响几天了,那时的营田为何没有大战迫近的氛围?老百姓大都在家过着平静的日子,准备着过节。士兵住在村庄与百姓打牌娱乐。据说这样做是为了安定军心、民心。不知这是什么逻辑!
一场偷袭营田的计划早已预谋。日军一百多艘快艇晚上从岳阳出发,穿过洞庭湖,悄悄向营田驶来。有个渔民发现舰队行踪前来报告,竟然无人相信,他还遭到军官的训斥,说他扰乱军心。
汨罗江由东向西流入洞庭湖,营田既是汨罗江的入湖口,也是湘江、资江的入湖口,岳飞在这里曾剿灭过杨么的农民起义军。国军、团在推山咀、土星港、牛形山、狮形山等地构筑了防御工事。团指挥部就设在营田易家大屋言馨堂内。
日军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比中国军队更明白营田的重要,当新墙河攻击与防守正在激烈搏击时,他派一支部队从第二道防线汨罗江防线后面包抄过来,就像一把刀插入中国守军防线的左翼,这一刀不但使新墙河、汨罗江两道防线不攻自溃,还可切断两道防线守军的南退之路,同时向守军侧背给予重重一击。
22日晚登上舰艇的是上村干男支队,共有4个步兵大队、1个山炮大队、2个工兵联队、2个辎重中队。一等兵吉田有仁在第7大队5中队,他写到了这天晚上的情景:
“快艇不开灯也不鸣汽笛,是为了隐蔽意图。我们沿湘江朝上游走,那天天上有一轮不太圆的暗红色的月亮,水面有不亮的反光,船和陆地都是黑色的。
“我们紧挨着坐在舱内或甲板上,枪靠着肩,不许讲话,只听见船机的隆隆声和轻轻的水声。
“大约在午夜一两点钟,青田小队长轻声喊:‘进入作战区域。’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枪拿在手中,盯着黑乎乎的岸边。
“天亮前两小时左右,终于到达登陆地点。在我们下艇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枪声,中国军已经发现了我们。前面的艇上响起了机枪,我们在小队长的催促下跳下快艇,趟着没膝深的水跑步离开岸边。中队长命令几个小队摆开战斗队形,占领向我们攻击的那个山头,掩护后面的快艇靠岸。
“攻击开始后,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子弹在我们头顶和身边呼啸,不多时,敌人的平射炮朝着船队猛烈射击。我回头时借着爆炸的火光,看见我们乘的那艘快艇和挨着的一艘被击中,正在下沉,还有几艘没有靠岸的被击中,那些艇上的人一定伤亡不小。”
……
当年偷袭登陆的日军。
猖狂进攻的日军,这里靠近相公岭阵地。
追寻日军偷袭营田的真相,十多年过去了,竟然当年日军进攻营田的照片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诧莫名。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让我一步步走进历史深处,一扇又一扇门打开了……
二
当年日军登陆营田的江岸。
战火就在人们的睡梦中降临。人们还不知道战争的残酷,许多人听到枪炮声跑出家门来看热闹,看红绿两色的信号弹划破夜空,机枪的子弹交织成火网,有人觉得像烟花一样好看,为看得仔细,有人爬上墙头,有的跑上山坡,直到战火越来越近,逃难的人群哭的哭叫的叫,这才感觉到了害怕。
60年后,我动员屈原管理区的朋友易送君对“营田惨案”做田野调查,二十多个人历时一年,寻找到了一百多个幸存者,记录了那一天他们的经历。我曾跟着易送君走村串户,听那些年过七八十白发如雪的老人手指屋前的地坪或是水塘,说起自己当年如何躲藏如何逃难,他们学着飞机俯冲时的轰响和机枪扫射的哒哒声,所有人对“己卯年八月十一日”这个日子记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一个魔咒,是一个黑色的灾星!
采访易识基,那一年他76岁,老人一辈子摆脱不了的一个梦魇就是八月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天,母亲带着他,刚刚从葛公桥跑出来,身边飞机丢下的炸弹“轰轰”地连声炸响,刚刚躲开炸弹,日本梁子又在背后直追,突然“嘣”地一枪打中了他……老人总在这个时刻全身一颤,从梦中醒来。
七十二岁的老人柳仁详,年只有7岁,他是田棚柳村人。田棚柳靠近推山咀,日军攻打推山咀码头时,还是他母亲把他叫醒的。母亲叫他哥哥嫂嫂快跑,把他和弟妹抱下床,连拖带滚跑到了柳树墈下。这时炮弹带着橙色火光遍地炸开,震得人脑袋欲裂。天一亮,飞机就出现在天上,低低地直冲下来,发现躲藏的人,哒哒哒的机枪直扫过来。它扔下的炸弹把房屋炸飞了。逃跑的人到处都是,炮声、哭叫、叫喊声乱成一片。
柳有富是柳仁详的二伯,他天不亮就出外捕鱼,听到枪炮声后急忙向家里奔跑,刚跑到南圹神,就撞见了日本兵,被当头一刀劈死。柳仁详的房伯柳云保的妻子汤氏,慌忙用锅烟涂黑脸,躲在灶门柴堆内,日本兵把她拖出屋外,她极力反抗,被日本兵一枪打死在草堆旁。柳仁详的房嫂李氏,躲在灶房柴草内,日本兵用刺刀把她挑出来,拖到坳墈下,七八个日本兵轮奸后用刺刀从胸脯和下身捅刺,直到她断气。柳仁详的祖父柳懋载,年老双目失明,日本兵把他关到猪栏里,家里人跑光了,潲水吃光了,他活活饿死在潲桶旁,身上还堆满了砖头瓦块。柳仁详的姨妈被日军抓上了轮船,一岁的女儿也不见了,两人至今杳无音讯。
这就是干塘弯,当年易阳葭家族32口人全都被杀死在这里,只有他逃走了。村庄里的人全杀光了,只留下一个地名。
这就是当年营田街的位置。房屋被烧光了。
在营田做田野调查,这是营田惨案的目击者、受害人许君梅老人(右)
易阳葭是干塘弯村人,当年16岁。那天上午八九点钟日军就把村庄包围了。二十多个国军与一百多个村民混在一起。易阳葭家是个大家族,全家32口人和几个国军伙夫都挤到了屋后的竹林和一个茴洞里。日军在房内没有搜到人,来到屋后菜园,对着竹林放枪,歇斯底里地吼叫。易的父亲和一个伙夫靠着洞口,当即被乱枪打死。易的祖父易生庭、大伯父易南仙、二伯父易昆英又相继倒下。易的堂叔一家躲在竹林里,在枪声里一个个倒下。
任伯皇那年8岁。他家住的相公湾靠近湘江,离推山咀三四百米隔垅相望,村里驻扎了一个连的国军。战斗打响后,他的父亲天不亮就带着全家六口人往南逃,逃到马家屋场碰上了日军。任伯皇的两个叔叔被日军抓住,强迫他们去当了挑夫。一家人被日本兵赶着回头往相公湾走。半路上,又有日军抓他的父亲和一个叔叔去当挑夫,他俩反抗,日军两枪将他们打死。任伯皇的姐姐又哭又骂,也被一枪打死了。她死时只有12岁。
回到相公湾,房子已经烧了,还在冒着浓烟,耕牛被宰了。村里60多个人,被杀死的有27个,日军连祠堂里念佛的斋公也没有放过。退兵时他们在一堵断墙上写了一条标语:“吃的牛肉鸡,杀的蠢东西,奸的美貌妻。”
太山屋村的人更悲惨,他们村人心齐,战端未启,村里就利用后山林密草深便于隐蔽的特点,挖了一个防空洞。洞上铺树木,倒上泥,再栽上树种上草,四周还留了通气孔。洞口用草当帘子遮挡起来。那天十八个人躲进了防空洞。日军进村发现墙上钉了许多新的竹签,分析这里驻扎了军队,便对周围进行密集的排查,防空洞很快就被发现了。
日军在洞外大喊大叫,嚷着要人出来。躲在洞里的人谁都不敢吭声。日军一边叫,一边用机枪寻找最佳射击位置。枪声里,凄厉的呼叫换来的是更加疯狂的扫射,十八个人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洞口。
八十一岁的李望华老人讲完防空洞的悲剧,又讲了易敬生一家人的遭遇。农历八月十四日上午,七八个日军又一次来到了太山屋。易敬生一家三口没有离开村庄。易敬生是私塾老师,穿着一件长袍,一副斯文相。他认定日军不会杀读书人,因此没有逃。日军进门就把他抓了起来,一把按倒在地,来了个五花大绑。随即一枪打死了他的老婆。当着易敬生的面,他们扑向他的女儿,剥光了她的衣服,玩弄一番后,施行轮奸,一直把她轮奸至死。易敬生不停地挣扎、咒骂。日军用铁丝把他吊到横梁上,淋上煤油,把家具砸烂,堆放在一起,点了一把火。易敬生火中还在不停地诅咒,日军在一边大笑……后来,回村的人在灰烬里发现了他的一个肚子。
日军进攻时候施放毒气
长沙会战时候逃难的老百姓
父亲亲吻被杀头的儿子。战争最残忍的一幕在这位父亲的内心。
余家坪是一个典型的湖区村落,青砖青瓦的祖屋,居住着田、樊、戴、李、易五大姓氏的人。日军一进村就抓到了田放贤,要他找花姑娘。田放贤拒绝带路,一个日本兵拖出东洋刀一刀就把他劈死在屋坪前。田放贤的妻子刘瑞英看到丈夫被抓时,就跪在地上为他求饶。日军强暴了她又将她杀死。田放贤的妹夫柳长根冲出来与日军搏斗,日本兵拔出手枪连开三枪将他打死。柳长根的妻子田召英也像丈夫一样去跟日军拼命。日军见她是一个女的,就紧紧抓住她欲施强暴。田召英用嘴咬日本兵的耳朵和鼻子,日本兵被激怒了,用刺刀将她活活挑死。
田召英六岁的儿子柳林、两岁的女儿柳毛被日军用刺刀从肛门刺入,柳毛被举起来在空中戏耍。
巷口吴村郑德清伯父一家,全家四人被杀,女人怀有身孕,她被杀后,日军又把她的肚子破开,肚子里滚出一个“哇哇”哭的孩子,日本兵又一刀将孩子刺死。三岁的孩子哭喊着爸爸妈妈,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一个日本兵一刀戳进孩子的肛门,将孩子挑起来,高高抛向空中,周围的日军哈哈大笑,鼓起了掌。这一幕被偷偷躲在山上乱草丛中的吴桂枝看到了。
全家被杀光的远不止巷口吴村这一家,家住黎家祠堂旁的黎哲秋一家同样悲惨。易阳明当年十六岁,他随外婆住在黎家祠堂,黎哲秋是他的叔伯外公,他讲述了黎家的遭遇。
八月十一日,黎哲秋带领一家人逃命。中秋那天逃到了枫树塘。这一带是国军95师师部。一家人走了四天,脚都走跛了。吃的东西也没了。黎哲秋想到白水的亲戚,他想跑一趟去弄点吃的来。临走时他交代妻子,如果日本梁子追来了,全家人逃也得一起逃,他会快去快回的。
中午时分,日军打过来了。黎家人慌忙逃命,躲进了一所学校。日军发现后追了过来。他们躲在墙角,全家人藏在被子底下。日军进来后对着被子用刺刀乱捅,直到血流满地。走时他们放了一把火,把学校也烧了。
易阳明一家逃到白水曹家祠,碰到了黎哲秋。他们商议等这一仗打完了再去找人。第二天,黎哲秋、易阳明等返回枫树塘,经打听,他们在烧焦的学校瓦砾中发现了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黎哲秋认出了就是自己一家人,他一具具尸体抱过去,喉咙嘶哑哭不出声来,只有一声声干嚎。
五年后,日军第四次进犯营田,黎哲秋逃到太白庙时,又被日军的冷枪打死。
在突然而来的大祸面前,有人不畏强暴拼死反抗。弯里屋的易玉桃,他的妻子夏氏以死相搏,被日军杀死。易玉桃手握铡刀,藏身门后,等一个日本兵进来时,他手起刀落,将日本兵砍死。他又躲到门后,再次杀死进门的日本兵。等到第三个日本兵进来,易玉桃举刀猛砍,日本兵一闪,被削掉了一个手指,手臂也被砍伤,日本兵一路狂奔一路嚎叫。
日军蜂拥而至,举枪乱射。易玉桃冲进敌阵,又砍伤了几个日本兵。日军一个军曹举起手枪射击,易玉桃跃步一刀,砍断了他的手指。日军十余人乱刀齐刺,易玉桃顿时鲜血如注,他仍怒目而视,呼喊:“杀死日本强盗!”日军兽性大发,将他砍成八块。
日军到了福林铺的元冲,开物农业专科学校的学生还在上课,没来得及跑。日军抓住七个学生,一个军官一手握刀一手指着教室墙上的总理遗照,问一个学生:“这一个是谁?”学生两脚立正,大声庄严地说:“这是我们的总理。”军官刀一挥,砍下了他的头。
问第二个学生,得到同样的回答,又是人头落地。第三个同样如此,直到第七个,军官在指给他看那六具尸体后,再指着教室墙上的总理遗照问他,学生仍旧立正,大声庄严地回答:“这是我们的总理。”日军挖了他的眼睛,又问,仍然是如前的回答,又割了他的舌头,觉得不解恨,手起刀落砍断了他的双腿……
一天,从营田往南行驶的两条粮船,张帆疾驶,船工看到日军的汽艇来了,为了不让粮食落入敌手,他们紧急将船底凿穿,人与船一起沉入了江底……
国军团仓促应战,官兵拼死阻击。驻扎营田街、大边山、小边山、山塘湾的国军与当地老百姓一齐进入阵地,决心与侵略者决一死战。山炮连沈连长亲自操炮,向增援的日军汽艇猛烈轰击,终因弹尽无援而壮烈牺牲。重机枪连的张连长带领机枪手坚守陡仑阵地,一个上午击退日军多次进攻,打死日军多人,全连战士大部伤亡。三塘湾的步兵连,连长钟望学带领全连与日军拼刺刀,团部命令连队撤退,连长拒不后退,全连拼杀,只有9人生还。驻白鱼歧的国军连全连牺牲。连长张华清被日军一刀一刀割死。
当天上午,日军增援部队又登岸了,天上飞机轰炸,湖面海军频频炮轰。营田江防当天大部失守。
日军对英勇杀敌的中国军人也实行了残酷的屠杀。团副团长和一名军官被日军用刀将头皮割开剥了下来,盖住了双眼,又从胸部剥皮至双膝。一位姓夏的营长,他的四肢被钉在门板上,日军淋上汽油把他活活烧死。团一营营长苗培成和一连张连长被鬼子凌迟血剐。
然而,日军的残暴并没有吓住中国军人,第二次长沙会战,团1营少校营长曹克人率全营防守湘阴县城,四百多人抵抗一千多日军的进攻,又受到日军海军陆战队的夹击,天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大炮猛攻,全营誓死抵抗,激战两天。退守第二道防线后,日军再次增兵八百多人,从两翼包抄,全营顿时陷入绝境,却无一人退缩。曹克人一声大喊:“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上刺刀!”几十人跃入敌阵,展开肉搏,直至全部战死。
曹克人受伤昏迷被俘。日军向他疯狂发泄部队受阻的怒火。战后老百姓涌向他牺牲的地方,只见墙上大钉钉住一具尸体,没了手脚,割了舌头,眼睛也挖了,还被开膛破肚……
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封遗书:“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值此存亡之秋,匹夫尚有责,身为军人,岂能临阵退缩?尚望双亲体谅时艰,善自珍重,我誓死抗日,此意已决!”许多人看后,跪在地上哭了。
作者寻找到新墙河相公岭战场的战壕,中日军队在此多次交战,国军师团2营营长王超奎率部激战三天三夜,全营多人壮烈殉国。
己卯年八月十一日的杀戮,仅营田一带被杀害的百姓就有多人,国军战士牺牲多人。多间房屋被烧毁。言馨堂四进大院落,十五个天井一百多间房屋,厅堂、粮仓、磨房、学堂连成一片,全被大火吞噬。火海中的营田街鼎兴爆竹铺,店铺老板在楼上来不及躲避就葬身于火海,一具焦尸从楼上滚了下来。卢森泰药店的卢家大爹初十入殓,棺材与房屋一同烧成了灰。有人披着熊熊烈火逃生时,被日军发现立马补了一枪。李荣兴绸缎庄的老奶奶七十多岁了,死活不肯同家人逃生,在家里被活活烧死。人们逃到离营田街三十多华里的冯家塅,男女老少几十人站在一片坟茔上,看着火光冲天的营田街,无不失声痛哭。
湘北民众纷纷投入抗战,他们犁田灌水,破坏道路,使得进攻的日军行进非常艰难。
田汉先生年12月来湘北拍摄长沙会战的影片,他来到了营田,深受震动,写下了一首《战后营田凭吊》:
营田屯垦地,创自武穆王。
我从佘家冲,来吊今战场。
风日何凄悲,山川转苍凉。
群鸦噪高树,长芦摇东塘。
黄土有余芳,处处埋国殇!
马行营田市,残破非寻常。
岳阵剩残台,易祠摧楹梁。
流目稍稍聚,绝似台儿庄。
下马山江岸,铁网钩衣裳。
哨兵荷枪立,目视天一方。
新洲横如带,夹沟雁飞忙。
布帆孕秋风,战垒对残阳。
千寻封锁线,横亘逾金汤。
敌暴若豺虎,血爪及牛羊。
至今沙滩上,随处皆骨肠。
敌来向突冒,敌去何仓皇。
烧骨白鱼歧,余灰因风扬。
转至牛形山,萧萧多白杨。
临哨闻鬼哭,昨晚警鸣枪。
我鬼吹银笛,高呼杀东洋;
敌鬼随寒胆,咽呜思故乡。
欲听鬼哭声,静夜登高岗。
新月如娥眉,寂寞照断墙。
门窗张大口,暗夜无灯光。
手电烛暗处,人影使人慌。
原来流浪儿,瑟缩稻草旁。
问之初不答,细问泪成行,
家住推山咀,敌来杀其娘。
切齿东洋鬼,誓与之偕亡。
敌愈战愈弱,我愈战愈强。
愿共拼血肉,共筑长城长。
三
日军进驻岳阳的情景。
历史名楼岳阳楼当年也在日军的刺刀下。
十多年来带着这份沉痛的记忆,我总是在反复问自己:日本军队为何如此凶残?这一场战争是如何发动起来的?这个一衣带水的近邻是怎样的国家?为何至今我们都缺乏了解它的愿望?……
悲剧在中华大地曾经两度发生,南京大屠杀之前的甲午年,旅顺已经惨遭屠城,两万多人被杀。有一对母子,母亲被杀于巷口,婴儿爬到母亲身上找奶吃,孩子的嘴与母亲的奶头被泪水和奶水冻在了一起,收尸的人都难以分开他们。只是相隔43年,悲剧又重演,更加残暴更加血腥的屠杀几乎波及了整个国土。
痛定思痛,我开始注意日本这个大和民族,从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开始,我读一切研究日本的书籍,从小泉八云的《日本与日本人》、内田树的《日本边境论》、网野善彦的《日本社会的历史》、尾藤正英的《日本文化的历史》、奈良本辰也的《京都流年》……我进入日本的历史文化,寻找着缘由,我渴望了解它的国民性。
读川端康成的《雪国》、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柳美里的《声》等现当代作家的小说,一种凄美的情境令我心魂恻然,它们有一种致命的吸引。这情境有东方含蓄、蕴藉之美,而它的哀伤、凄婉与悒郁却是大和民族独有的,这是他们精神与情感的底色。
凄美也在浮世绘的画中出现,甚至在神社庙宇红的鸟居、白的纸垂上也能读出来。日本人从樱花的绚丽、短暂与落英缤纷中寻找凄美,把它选为国花。武士就喜欢在樱花树下剖腹,为情义、为报恩、为洗刷污名赴死。一个曾有过武士阶层的民族,尚武精神需面对死亡。而死亡意识,又与岛国频繁的地震、火山、海啸不无关系。这是一个对死亡有冲动、激情与幻想的民族,而“空寂”“幽玄”“物哀”的审美传统,正是死之幽谷开放的花朵。
“菊”与“刀”是两种相互冲抵的东西,它们却一同成为大和民族的象征,它代表的是好斗与和善、野蛮与文雅、尚武与爱美、顺从与抗争、忠诚与叛变、保守与喜新、傲慢与自卑……这种相互对立又统一且极端的国民性。正如和辻哲郎在《风土——人类学的考察》中写到的,处在季风气候的岛国季节性与突发性相容,热带气候与寒带气候交替,塑造了日本“宁静的激情”“战斗的恬淡”的国民性格。极端性造就了日本浪漫民族主义的虚妄。
电视剧《坂上之云》表现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历史。这个曾经封闭落后的岛国,由维新鼓动起来的朝气与强国意识有如岛国的温泉,灼热、雾气蒸腾。明治维新废除等级制,取消武士阶层,人人平等,从政治制度到科技、工业、军事等,全方位学习西方。他们像从前学习中国一样,亦步亦趋的学习姿态被西方人讥讽为“猴子”。只是三十年,日本迅速地近代化,开始走入西方列强行列。他们看待亚洲的眼光也在快速地变化。
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爆发,日本相继挑战东方的两个大国。在他们看来,两场战争都是为了保护国家利益不受威胁而不得不战。所谓的威胁,便是谁来控制朝鲜,控制不了朝鲜它就感到了“威胁”。日俄战争争夺辽东半岛与东北的殖民权益,被说成保护朝鲜不被沙俄染指。朝鲜的“安全”又要靠中国的东北来保障了!而东北变为它的傀儡“满洲国”后,它的安全又要靠华北来保障!
他们一步步扩张都是如此堂皇的理由。这种强盗逻辑,混淆是非,没有原则,背后无非是侵吞,暴露的是典型的霸道的帝国主义嘴脸——被殖民者可以忽略,可以欺压,他们不配享有安全与自由,他们是等级秩序世界中最低的层级。
直到今天,侵吞朝鲜仍被称作合并,侵华被称作进入,钓鱼岛主权归属之争、参拜靖国神社,仍是强词夺理的逻辑,永远没有侵略!新安保法案解禁集体自卫权、参与全球军事行动,其理由仍是高喊为了国家的“安全”。
日本“近代化教父”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在明治维新时期出现,他引导日本把眼光投向西方,他在《脱亚论》中宣称日本脱亚入欧。他的“禽兽论”就是当年日本的征服经:“禽兽相接,互欲吞噬,吞食他人者是文明国,被人吞食者是落后国,日本也是禽兽中的一国,应加入吞食者行列,与文明人一起寻求良饵,以在亚洲东陲,创立一个新的西洋国”。
同一时期,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内村鉴三的《典型的日本人》都在强调日本的独特性,为大和民族是优秀民族大造舆论。与希特勒一样,日本灌输自己民族为优等民族的观点,认为全世界只有他们是神的子民,天皇来自神界,日本拥有万世一系的天皇,是一个神国,是天地间最初形成的国家,是日出之国,是万国的主宰,因此,全世界都应该成为日本的郡县。
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甚至认为日本的风景优于亚洲邻国,可与西欧并驾齐驱,连活火山也得到了勇壮的赞颂。他把这些与国民精神联系起来,以此鼓舞新兴帝国日本的士气。在这本地理学启蒙书中,志贺重昂甚至准确地预测了甲午战争。
迅速强大起来的日本,国民自信心不但从美国“黑船来袭”的惊吓中得到了恢复,持续膨胀的结果孳生起了蓬勃的野心。这时,大亚洲主义思想出现,日本由“脱亚入欧”战略转向“排欧入亚”。
三百多年前,丰臣秀吉武力扫平战国群雄,统一日本,又出兵朝鲜,那时他就梦想着亲自渡海,坐镇宁波,攻占中国,将日本国都迁到北京。“排欧入亚”,日本旧梦重拾,开始大谈经略大陆的话题。日本要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大陆从来就是他们的出路。
一大批日本人开始踏上中国的土地,他们以一种贪婪的眼光来描绘中国的山川地理与城市,特别是地质矿产图。一位名叫河田学夫的日本人,15年里风餐露宿,换了10个身份,从辽宁到海南,走遍大半个中国,写下了20份地质矿产报告。日本人的中国测绘地图数量之多,中国全国地质资料馆收集的就达7万多件。
有人提出了大东亚范围内的国家是同一人种,亚洲人应该帮助亚洲人。日本有责任把支那从白人手中解放出来,建立起一个大东亚共荣圈,拯救亚洲,弘扬大义于八纮,缔造神舆为一宇。
报纸上有人蛊惑,日本应当首先将美国,还有英国、俄国从东亚驱逐出去,打一场亚洲人自卫自存的圣战,勘定祸乱,光复和平。各国都应该在国际等级结构中确立自己的位置,这样才能形成统一的世界。只要各国拥有绝对主权,世界上的无政府状态就不会结束。日本必须为建立等级秩序而战斗。这一秩序的领导者只能是日本,因为日本是唯一真心自上而下建立了等级制度的国家。唯万邦各得其所,兆民悉安其业,此乃旷古之大业。
膨胀的继续发酵,战争的胜利,导致了对其他民族的鄙视,日本以救世主自居,最后发展到不把别的民族当人。中国留日学生就被日本人称为“豚尾奴”,甚至有的把中国人比喻成细菌。侵华战争爆发后,日本兵杀中国人,在他们的心里就跟拍死苍蝇蚊子差不多。
可怕的思想一萌芽,它就像一针兴奋剂、一缸迷药,裹上一层“理想主义”糖衣后,欺世盗名。神圣的口号包裹了侵吞的野心。人们越来越偏离了真相,越来越癫狂。
接连的刺杀与宫廷政变发生了,一直到军人当政的极权统治出现,广场、街头运动开始。它直接变成了阴谋家的武器,不只是对外也用于对内。
民族的极端性像一场熊熊大火在列岛被点燃。
一个反帝国主义的帝国主义出现了,一个被西方欺凌的国家转过身来疯狂地欺凌自己的邻邦。
四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在大理街头闲逛,在一家旧书店无意间发现了马正建写的《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书中引用了一个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写的《不堪之回首》一书中的内容,这是一个有关中秋节的故事,她在1939年中秋节踏上了我老家的土地,作为慰问团一员前来慰问皇军,这是她费尽了心力才争取到的机会。
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她新婚后参军出征的丈夫。历经千辛万苦,一对夫妻在战场见了面,虽然部队给他们放了两天假,但打仗部队没有驻地,他们还得跟着部队走。他们坐在最后一辆收容车上,十指相扣,难舍难分。没想到收容车抛锚了,前面的车都走远了,这时,树林里面响起了枪声。
她的丈夫近藤三郎拿着枪就跳下了驾驶室,与车厢上的两个士兵一道还击。枪战中近藤三郎被打死,近藤富士之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要他跟她回家。
近藤富士之被中国军队俘虏了……
这篇充满了痛悔的文章让我震动、深思。第一次看到一个日本女人真实的思想感情流露,如果不是营田惨案的影响,我会倾注更多的同情心。作为一个人,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它让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识。这个时候我有了新的写作冲动。我觉得自己有了进入人物内心的能力。我要写一对日本恋人和一对家乡的恋人,在这场战争发动之前,他们的生活与生存状态其实并无多大区别,真挚的爱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温情。战争来临,这一切急剧变化,这个出征的日本青年怀抱报效天皇的忠诚,告别亲人,远赴征途,从一个正常人一步步变成杀人魔王。我从随后获得的侵华士兵日记里看到了大量丰富的细节,看到了这一变化的历程。
战争扭曲人性,摧毁生命,它一经发动,就像一部机器,谁都无法控制了。两对毫不相干的恋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荒诞的现实,却是战争的逻辑。从国家到民族到个人,悲剧开始在每一个个体身上发生,无人可以幸免。营田发生的惨剧由一个个被残害的生命呈现,地狱般的景象于是成为现实……
在这场战争中日本人的遭遇引起了我的治疗白癜风最好的药物哪里治疗白癜风效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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